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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的虚弱症

1999-05-20 来源:光明日报 段崇轩 我有话说

这真是长篇小说的一个幸运时期。众多读者对长篇样式的青睐和大量需求,急剧变革的转型时期提供了那么丰富、鲜活的创作素材,每家文艺出版社都在为长篇小说创作推波助澜,许许多多作家在这一领域里勤奋耕耘,几个方面形成一种合力,于是便有了连续数年年产几百部长篇小说的盛况,也确实涌现出一些(尽管是凤毛麟角)堪称精品和力作的优秀作品,如陈忠实的《白鹿原》、张炜的《家族》、阿来的《尘埃落定》等等。但在这种如火如荼的热闹景象中,人们却越来越感受到了长篇小说创作潜在的危机。有记者采访知名作家莫言、苏童、余华,他们都坦言不看长篇小说,却称道现在精彩的中短篇小说太多太多。据我所知,当代作家不看或极少看新长篇小说,乃是一种普遍现象。有专家调查了许多家国营、私营书店,书店门口竖立的“排行榜”上,新长篇小说几乎榜上无名。这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一边在盲目出书,一边却没有读者。那么,长篇小说创作的症结在哪里呢?那就是它在整体上的虚弱。

不必去看出版商们的“炒作”,也毋须去听评论家们的鼓吹,你只要耐心看上几部长篇新作,就会感受到那种弥漫其间的虚弱病症。譬如在近年来脱颖而出的先锋派长篇小说中,你可以读出作家敏锐、新奇的艺术感觉,对社会、人生的独特思考,但作品却往往是感觉碎片的聚积,重复、摹仿的痕迹俯拾皆是,缺少理性光芒的照耀;譬如在近年来有关方面竭力推崇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中,虽然在及时地、准确地表现现实生活方面有所突破,受到了读者的欢迎,但这些作品却常常停滞在对社会矛盾、问题、现象的展示上,既缺乏对生活的深层思考,更少有艺术品应有的审美创造。譬如在以思想、艺术探索为主旨的探索性长篇小说中,有些作品的探索是成功的,对当前的创作颇有启迪意义,而有些作品的探索却有点“走火入魔”。就拿众说纷纭的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来说吧,作家“八年铸一剑”、呕心沥血200万,创造了一个梦境、历史、心灵、语言等等搅作一团的世界,但圈内人读了这部煌煌的巨著,也有点如坠云雾的感觉,“我们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在心里嘀咕:他这是要干什么?”(李敬泽)“我惭愧我一时半会儿还吃不完这碗‘故乡面’。”(朱向前)我怀疑刘震云也是否说得清他这部长篇小说。一部让读者、评论家都叫喊“看不懂”的作品,一准是在或思想或艺术上出了毛病。譬如在近年来颇受某些评论家抬爱的女性长篇小说中,作家喋喋不休地讲述的那些事、那些人,也许对作者来说是感动了肺腑的,但读者却总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作家还无力把个人的悲欢升华到一种普遍意义的境界,凸现出来的是一种狭隘的“小我”、苍白的灵魂。虚弱,已成为当前长篇小说的普遍病症,这种虚弱又分两种类型。一种是人为的虚弱,把艰苦的艺术创造当做一种随意的人工制作,情节可以胡编乱造,故事可以越拉越长,人物可以凭空虚构,作品从里到外呈现出一种人造的空虚。这样的作品在目前的长篇小说中占有很大的比例,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另一种是内在的虚弱,一些作品尽管感觉新奇、故事动人、形式也很独特,但却缺乏一种深厚的情感灌注、坚实的思想力量和超拔的审美观照,它是从作品的深层显现出来一种空虚。诚然,我这里指出当前长篇小说的虚弱病症,并无意否定长篇小说的创作实绩;我们需要醒悟的是,时下长篇小说的数量与质量实在不成比例,由于它整体上的虚弱,已经和还在丧失着读者,其现状与前景令人堪忧。

长篇小说的虚弱病症,毫无疑问源于作家自身。首先是有些作家在长篇小说创作上存在着功利思想。长篇小说在小说“家族”中,创作难度自然较大,但现在凡是作家似乎都能写长篇,甚至有一些连短篇、中篇都还写不好的作家,却可以一部接一部地出长篇。他们以为,长篇小说是重头产品,是奠定一个作家声望的基石,没有几部砖头厚的长篇,似乎就撑不起一个作家来。在这样一种认识的支配下,长篇小说成为众多作家主攻的目标,不是为了艺术、为了内心的需要,而仅仅是为着写一部长篇、写成一个作家。甚至有一些擅长写短篇、中篇小说、且颇有造诣的作家,也一头扎入长篇小说创作中,写出的长篇平平庸庸却不愿“迷途知返”,实在令人惋惜。作家们对长篇小说趋之若鹜,还有一个外在的原因,那就是“经济效益”。写长篇小说比之写短篇、中篇小说,付出的劳动相当,但“效益”却往往是后者的数倍,如果有机会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其“效益”就更加可观。这笔账作家们是算得清楚的。作家写小说、讲效益、拿稿酬,自然无可厚非。但长篇小说在经济效益的刺激下,所出现的许多“假冒伪劣”、平庸空洞之作,也是毋庸讳言的事实。同时,它也容易乱了作家的心性,驱使作家为“功利”而写作。

其次是作家内在资源的匮乏,直接导致了长篇小说的虚弱。长篇小说所表现的生活,应当更加开阔、深厚、多样、完整,具有更强的普遍性、概括性,体现出鲜明的时代感和悠远的历史感来。但现在许多作家生活资源匮乏,他们的生活仓库里,一派萧条、零碎的景象。特别是对于我们置身的这个转型时期,有的知之甚浅,只是一些零碎的感受,有的生活面狭窄,对时代缺少宏观体察,有的心存隔膜,对生活有着诸多的不适应……这些都阻碍着作家准确、全面地把握现实生活,更难以做到在生活原材料的基础上,去作艺术提炼和艺术创造了。在先锋派长篇小说里,所以出现内容苍白的现象,正是由于这些作家对现实生活缺少足够的了解和积累的缘故;在女性长篇小说中,给人矫情、小家子气感觉的背后,掩盖着的是这些女作家生活领域的狭窄和不能把自我体验放置在社会背景上去观照的创作乏力。九十年代以来,长篇小说逐渐走向了多样化,也在逐渐地现代化,但现代长篇小说的最大特征,在于它的理性,创作可以按照理性的逻辑去运作,作品也往往是以理性的力量来吸引人、征服人。这就必然要求作家建立自己的思想堡垒、强化自己的理性思维,但正是在这一点上,暴露了我们的作家思想资源的贫乏。有些作家生活积累较为丰富、厚实,但却不能把庞杂、浑沌的生活材料去作理性的归纳和提升,因此表现在作品中就变成了生活的“展览图”和“大杂烩”。有些作家生活感受强烈、艺术想象活跃,具有较强的“探索”能力,但如果这种探索没有坚实的思想基础,没有强有力的理性引导,其探索就容易滑入左道旁门。在近年来的探索性长篇小说中,这样的个例并不少见。作家思想资源的陈旧、僵化、贫乏现象,直接制约着长篇小说质量的提高,应当引起作家的警觉。

克服长篇小说的虚弱病症,自然要做多方面的工作,譬如出版社要认真把关、评论界要开展批评,但更主要的还是要从作家自身做起。作家要研究、认识长篇小说的本质特征,改变对长篇小说的“轻薄”认识。长篇小说的本质特征是什么?许多理论家、作家都有过精辟论述,如“一个民族的秘史”、“八分之七在水面以下的冰山”、“一时代的纪念碑”、“对人类命运的把握和探索”……这些说法无不表明,长篇小说是一种高含量、重量级、大难度的艺术体裁,因此许多严肃的作家,都是怀着一种虔诚、严谨甚至敬畏的心态进入长篇小说创作的。铁凝说过:“长篇小说需要特别大的力气来支撑。”但现在有不少作家太轻看了长篇小说,视写长篇为儿戏,认为长篇小说就是一连串吸引人的故事,就是中短篇小说的扩展。这种浅薄的认识,势必把长篇小说引入机械的人工制作,衍生大量的无思想、无情感、无美感的空洞之作。长篇小说要走出危机,首先要祛除对长篇小说的曲解和误导。作家要苦练“外功”与“内功”,全面提高自己的整体素质,是写出好长篇小说的唯一途径。这也是转型时期对作家提出的一个崭新课题。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和世界,这就要求作家在思想观念、知识结构、文化素养、道德品格等方面有一个新的转换和建构。苦练“外功”,就是要扩大作家的生活领域和生活积累,掌握更多的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特别是高新科技)知识,能够使自己以一种新的知识和思维进入时代潮流;苦练“内功”,就是要提高作家的思想能力、审美境界、人格操守,使自己面对生活中的丑恶、世俗的浑浊,能有一种理性的判断和艺术的良知。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才是血,充实、高洁的人生才会有丰盈、博大的文学,只有中国作家真正成熟、强大起来,才会有大批的鸿篇杰作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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